第六部分(1)

2016-11-26   来源:笔趣阁小说

回到巴黎,阿拉贝尔和我更加如胶似漆;不知不觉中,我们很快就都违反了我用以约束自己的礼仪常规;倘若我一直恪守,上流社会往往会宽谅杜德莱夫人所处的暧昧地位。上流社会人物都喜欢窥透表面关系,然后一旦了解内中秘密,便认为这种关系是正常的了。不得不出入交际场的情侣,企图推倒沙龙规则树起的屏障,不肯一丝不苟地遵守习尚所规定的全部礼仪,总是大大失策。问题不在于别人,主要在于他们自己。保持距离,表面上恭恭敬敬,逢场作戏,讳莫如深,幸福爱情的这一整套战略,使我们的有闲生活繁忙起来,不断刺激我们的欲望,并保证我们的心不因习以为常而松懈。然而,初恋的主要特点是毫无节制,采伐自己的森林没有规划,而是把树木全部砍光;这也是青年人的通病。阿拉贝尔可不接受这些市民意识,过去是为了讨我欢心,她才对其屈从;她想在全巴黎败坏我的名誉,以便把我变成她的Sposo①,犹如刽子手事先就标明受刑的人,以便据为己有。因此,她不满足于这种**关系,认为别人没有抓住证据,只能遮着扇子小声议论,于是使出了妖媚的手段,把我拴在她的住所里。她干了一件冒失事,公开暴露这种关系,却又乐不可支,我见了怎能不相信她的爱情?我一旦耽迷在不正当结合的温柔乡里,发现自己的生活同亨利埃特的思想和嘱咐截然相反,心中不禁痛苦万分,便在一种疯狂状态中打发日子,就像一个预感大限已到的肺病患者,忌讳别人询问他呼吸的声音。我有一块心病,只要反省起来,就感到**;一种报复心理使我产生种种念头,可我又不敢仔细掂量。我给亨利埃特写信,描述了这种精神病症,也给她造成无限的苦痛。“付出这么多的宝贵东西,但愿您至少得到了幸福!”在我收到的惟一复信中,她这样写道。亲爱的娜塔莉,幸福是绝对的,不允许对比。最初的狂恋过后,我自然要比较这两位女子,她们的差异我还没有探究过。的确,任何巨大的**都会沉重地压抑我们的性格,挫钝其棱角,填平构成我们优缺点的那些习惯的沟沟坎坎;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情人相处既久,各自的精神面貌的特征又会重新显露出来;于是,他们开始相互评价,感到了性格对热恋的反作用,彼此也就产生了抵晤,这正是离异的前奏。浅薄的人就是以此为依据,指责人心朝三暮四。我进入了这个阶段。我不再像以往那么迷恋,可以说开始剖析我的乐趣。我进行的审查也许是无意的,但却损害了杜德莱夫人。

①意大利文:合法丈夫。正确写法应为Sposo。

首先,我发现她不够颖慧。在颖慧方面,法国女子显得卓荦冠群,最富有魅力了。持这种看法的人,曾经浪迹四海,对各国爱的方式是有过体验的。一位法国女郎有了恋情,就像变了一个人;原先着意卖弄的风情,现在却用来装饰她的爱情;原先她的虚荣心那么危险,现在却遏制住了,只是一心一意地爱。情人的利益、仇恨。友谊,她都当成自己的事情;情人若是经商,她就研究法典,弄清信贷的程序,探究吸引银行资金的办法,一夜之间就变得跟生意人一样精明强干;原先那么冒失,挥霍无度,现在决不出一个错,决不浪费一枚金币;她既当母亲、管家,又当医生,无论担任哪种角色,都披上幸福的美妙色彩,连最细微之处也显露出无限的爱;她博采各国女子的特长,以其智慧融会贯通;须知有了法国智慧这一种子,一切都活跃,一切都可能,一切都正当,一切都丰富多彩,从而打破了仅仅依靠惟一动词的第一时态①来表达感情的单调性。法国女子的爱始终如一,无论什么时候,在公共场合还是独自一人,从不懈怠或厌倦。在公共场合,她选择的音调,只能在您一人耳中回响,甚至她沉默不语也在传情,眼睛低垂也能看到您;如果碍于环境,她不便讲话,也不便顾盼,她就在沙路上用足划出一种意思;她独自一人的时候,甚至睡梦中还在表达恋情,总而言之,她要世界服从她的爱情。一位英国女子则相反,要她的爱情服从世界;由于所受教育的熏陶,她总保持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我向您描述过这种英国式的极端自私的仪态;她的心扉随开随合,像一台英国机器那样容易。她拥有一副难以窥透的面具,要戴要摘,满不在乎;在无人之处,她像意大利女郎一样感情热烈,一有人来,她立即变得一本正经,脸色冷峻。她那张脸绷得铁紧,说话的声调十分平静,离开小客厅时是一副英国女子所特有的洒脱举止,连她最爱的男子见了这情景,也要怀疑起自己的支配力。在这种时候,虚伪达到了冷漠的程度,把一切都置于脑后了。毫无疑问,一个女子能把爱情当作衣服一样扔掉,就会让人相信她也能换情人。看到一个女人对待爱情就像绣一块台布似的,停停绣绣,绣绣停停,情人的自尊心就会受到伤害,心里要掀起多大的狂涛巨浪啊!这类女人自持力太强,不可能完全属于您;她们把外界的影响看得太重,不可能完全受我们的支配。法国女人能投去一瞥,安慰耐心等待的人,还能以巧妙的谚语暗示对不速之客的不满;而在同样情况下,英国女子则金人缄口,无异于摆布人的心灵,捉弄人的头脑。这类女人到处都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好像对她们大多数来说,fashio②是至高无上的,甚至一直扩展到他们的**中。夸大羞耻心,也必定夸大爱情,英国女人就是如此!她们一切都讲究形式,可是在她们身上,对形式的爱好并没有产生艺术感。不管英国女子怎么讲,比起她们理智而斤斤计较的爱情来,法国女子的心灵要高尚百倍;这种种差异,在新教和天主教中就能得到解释。新教怀疑。检验并扼杀信仰,因而导致艺术与爱情的死亡。凡是在上流社会主宰的地方,上流社会人物就应当听命;然而,热恋中的情侣忍受不了,马上就会逃避。杜德莱夫人根本离不开上流社会,她十分熟悉英国式的转变,我发现她这一点,自尊心受到多大伤害,您是能够理解的。其实,那不是上流社会强加给她的牺牲,不是的,她本身就自然而然表现为两种敌对的形态。她爱的时候,会爱得如醉如痴,胜过任何国家的任何女子,甚至赛过苏丹后宫的全部嫔妃;可是,这种梦幻的场景一旦落下幕布,那就连记忆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再送过去一瞥一笑,她就根本不予理睬了。她既不是你的情妇,也不是女仆,而像一个女大使,言谈举止不得不十分圆滑讲究,沉静得令人急不可耐,礼数周到得使人有受辱之感;她把爱情贬低为一种需要,而不是通过**将它提高到理想境界。她既没有流露出担心与遗憾的神情,也没有流露出渴望的意念;然而,时候一到,她的感情又像突然点着的火一样,腾腾升起,仿佛无视她的矜持。这两个女人,我应当相信哪一个呢?我看出亨利埃特和阿拉贝尔有天壤之别,真感到万箭穿心。亨利埃特若是离开我一会儿,仿佛嘱托空气来向我谈论她;她走开时,飘动的裙子在向我示意,而回来时,裙子的窸窣声又欢快地传人我的耳畔。她舒展眼睑、目光低垂的神态,表现出无限的深情。她的声音,那悦耳的乐声,始终是一种抚爱;她的话语表达一种持之以恒的思想。她自始至终像她本人,绝不把她的心灵分成两个空间:一边充满烈火,另一边塞满寒冰。总而言之,德·莫尔索夫人珍惜她的智慧与思想之花,用以表达她的思想;她以聪明睿智来取悦我和她的子女。反之,阿拉贝尔的才智并不用来美化生活,也决不用来为我谋福,而是仅仅依赖上流社会,为了上流社会而存在。她纯粹以嘲弄为能事,喜欢折磨和伤害人,但不是为了**我,而是要满足一种兴趣。换了德·莫尔索夫人,就会避人耳目,把她的幸福藏匿起来。阿拉贝尔则要向全巴黎炫耀她的幸福;她一面携我在布洛涅树林中招摇,一面又故作姿态,保持体统。**与端庄,多情与冷淡的混杂,无时无刻不伤害我那既贞洁又痴情的心灵。我哪有忽冷忽热的变化本领,情绪不免受到影响。当我的心因爱情而悸动时,她却重又摆出一副正经的面孔。我若是抱怨几句,哪怕极其委婉,她也唇枪舌剑,锋芒逼人,将虚夸的爱情和我试图向您描述的英国式的谑语,一齐胡乱投向我。只要和我发生龃龉,她就处心积虑地伤害我的心,力挫我的锐气,像揉面团一样摆布我。我若是指出任何事情都要掌握分寸,她就反唇相讥,把我的看法夸大到可笑的程度。当我责备她的态度时,她就问我是不是要她在全巴黎人面前,在意大利歌剧院里拥抱我;我深知她渴望引起别人的议论,见她说得那样认真,还确实怕她说到做到,履行诺言。尽管她的热恋也是真心的,可是在她身上,我从来没有感到亨利埃特的那种笃诚、圣洁和深沉:她像一片沙地,永不餍足。德·莫尔索夫人总是那样放心,从一句话的声调或一瞥的眼神里,就能体察我的心灵。侯爵夫人则不然,向她丢一个眼色,握一下手,说一句温柔的话,她向来安之若素。更有甚者,昨日的情分,今天分文不值;爱情的任何表露,都不能给她新奇之感;她渴望放纵、轰动,渴望出风头;在这一方面,她理想中的壮美当然无法实现,因此,她对爱情的追求更加狂热。然而,她在奇思异想中,考虑的也不是我,而是她自己。德·莫尔索夫人的那封信,是一盏始终照耀着我的生活的明灯,它表明最贤惠的女子如何听命于法兰西女神,始终警觉,始终理解我的步步高升。这封信肯定会使您明白,亨利埃特多么关注我的物质利益,我的政治关系,以及我精神上的进步,她以多大热情在可能的方面参与我的生活。在所有这些问题上,杜德莱夫人故作谨慎,仿佛是个泛泛之交的人;她从来不过问我的事务、我的财产、我的公务、我生活上的困难,也从不过问我的仇怨友情。她为自己可以挥金如土,但对人并不慷慨,把利益和爱情分得未免太清。然而,为使我避免一件烦恼的事情,亨利埃特会想出她甚至不肯为自己考虑的办法。人不管地位多高,多么富有,也可能遭难,这在历史上屡见不鲜!我若是落到那种境地,会去找亨利埃特商议;但是,我即使被押进监牢,也不会向杜德莱夫人吐露一字。

①作者的意思是,不仅仅靠说j"aime——(我爱)来表达爱情。

②英文:时尚。

直到这里,还仅仅是感情上的对比,其实对待事物也是如此。在法国,铺张扬厉是一个人风格的标志,是一个人的思想和情调的体现;铺张扬厉能描绘出一个人的性格,能使情人间的无微不至的体贴具有宝贵的价值,同时使我们周围洋溢着以心爱之人为主的气氛。英国人的铺张扬厉也是机械性的!它的细腻的讲究确曾迷惑过我。杜德莱夫人不费一点心思,排场是别人安排的,是花钱买来的。葫芦钟堡的那些关心抚慰,在阿拉贝尔看来是仆役的事情,仆役各有专职。挑选最好的仆人是总管的事情,就像选择马匹一样。这个女人对下人毫无感情,哪怕他们中间最得力的人死了,她也不会伤心,花点钱就可以雇一个同样机灵的人来补缺。我从来没有发现她为别人的不幸流一滴眼泪;她表现出来的自私那么天真,简直叫人忍俊不禁。高贵的夫人的红呢服裹着一副铁石心肠。到了晚上,无情无义的英国女郎变成了秀色可餐的埃及舞女,她在地毯上翩翩起舞,摇动她身上所有热恋的响铃,促使一个青年男子立刻同她重新和好。因此,我是逐渐才发现,我的种子白白撒在凝灰岩上,根本不可能有收获。德·莫尔索夫人在那次照面中,一眼就洞察了杜德莱夫人的这种性情,我还记得她的预言。什么事情亨利埃特都看得很准,我觉得阿拉贝尔的爱情变得无法忍受了。后来我还注意到,会骑马的女人,大部分都缺乏温情。同希腊神话中的女战士一样,她们缺少一个**①,她们的心有的地方变硬,但我说不清是哪一处。

①希腊神话中描述,这些女战士都格平一个**,以免妨碍射箭和使用长矛。

我开始感到这副枷锁的沉重,身心都开始疲惫,终于领悟到真正感情所赋予爱情的圣洁底蕴,并且追忆在葫芦钟堡的日子;尽管相隔遥远,我还能闻到那里玫瑰的芳香,还能感受那里平台的温暖,听见那里黄莺的歌声;就在急流水势减小,我望见碎石河床的可怕时刻,我又受到一次打击;直到现在,这种打击还震撼着我的生活,因为它时刻都能产生回音。这天,我正在国王的书房里工作,国王要到四点钟才离去。该德·勒农库公爵当值,国王见他进来,便询问伯爵夫人的情况。我猛然抬起头,未免不打自招。国王对我的反应很不满,瞪了我一眼,这种眼神后面往往紧接着就是几句他十分擅长的刻薄话。

“陛下,我可怜的女儿奄奄一息了。”公爵答道。

“我想请假,陛下能思准吗?”我眼含泪水请求道,也不顾他那眼看要爆发的怒火。

“火速去吧,勋爵。”他微笑着答道,字字都含讥诮,显然他为了炫耀才智而没有斥责我。

公爵事主心重,思女情薄,没有请假,他登上御辇伴驾走了。幸好杜德莱夫人出去了,我留下一张字条,说我去办一件王差,没有向她告别就出发了。到了贝尔尼的十字路口,我遇见从维里埃尔返回的国王。他接过一束鲜花,又随手丢在脚下,带着嘲笑的神情,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那目光分明对我说:“你在政治上要想成器,那就回来!不要去跟死人絮叨!”公爵向我挥了挥手,表示他很伤心。八匹骏马拉着两辆华丽的四轮马车,在身着黄军服的校卫扈从下,在“国王万岁!”的欢呼声中,风驰电掣般驶过去,扬起滚滚尘土。我觉得君臣的马车是从德·莫尔索夫人的身上压过去的,他们就像大自然那样,对我们的灾难无动于衷。尽管公爵是个杰出人物,可是待国王安寝之后,他肯定又要陪先生①打惠斯特牌。至于公爵夫人,早就给她女儿第一次打击,因为正是她,也只有她,把杜德莱夫人的事告诉了女儿。

①法国国王的兄弟在宫中被称为“先生”,此处指路易十八的弟弟,后来继承王位的查理十世。

旅途匆匆,犹如一场梦,而且是破产的赌徒的梦。我没有收到一点音信,心里痛苦万分。难道忏悔师竟如此严峻无情,禁止我进入葫芦钟堡吗?我暗自责怪玛德莱娜、雅克、德·多米尼神甫,责怪所有人,甚至包括德·莫尔索先生。过了图尔城,穿过救世主桥,驶上杨树屏护的蓬舍大路。想当初,我寻觅那位素不相识的女子的时候,就曾观赏了这一路风光。刚踏上救世主桥头,我同奥里热先生不期而遇。他猜出我是去葫芦钟堡,我也猜出他是从那里返回,于是我们各自停车,从车上下来;我要打听情况,他也正想告诉我。

“请问,德·莫尔索夫人怎么样?”我问道。

“等您赶到,恐怕她就不在人世了,”他答道,“她临终的状态真可怕,完全是营养不足致死。6月份,她派人叫我的时候,病已严重,任何医道都无能为力了。她的症状十分可怕,想必德·莫尔索先生向您描述过,他不是自以为有过那种感觉么。伯爵夫人并不是因为痛苦而偶然失调,那样好办,经过医生诊治,身体反而会更健康;也不是病症初起,经过调养就能恢复正常,这两种情况都不是。她的病已经作成,到了医术无能为力的程度:忧郁成疾,无法医治,就像匕首造成的致命伤。她的病是某个器官衰竭造成的;这种器官的功能同心脏一样,是维系生命所不可缺少的。忧伤像匕首一样厉害。千万不要搞错了!德·莫尔索夫人要死于旁人不知的心病。”

“旁人不知!”我说,“她的孩子没生病吧?”

“没有,”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自从她病重之后,德·莫尔索先生就不再折磨她了。我去也没用了,有阿泽的德朗德先生就够了;什么药也不管用,病人要忍受**的痛苦。她那样富有。年轻、漂亮,临终却骨瘦如柴,饿得面容苍老,最后竟然活活饿死!四十天来,她的胃仿佛闭合了,不管做什么给她吃,她都吐出来。”

奥里热先生紧紧握住我伸过去的手,他几乎是以尊敬的姿势主动同我握手。

“坚强点儿,先生!”他说着,举目望天。

他认为大家都同样悲痛,便表示同情,殊不知他这话宛似穿心之箭,有毒的箭头刺伤了我。我飞身上车,许以酬赏,好让驿车及时赶到。

尽管我心急如焚,可是我觉得这段路只走了几分钟,因为无限辛酸、万般感慨,一齐涌上心田,也就不觉路长了。她忧伤致死,而她孩子的体格却很健康!她是因我而丧命的啊!我的良心提出严厉的指控,这控诉要在此生乃至身后回响。人间的正义是多么软弱无力啊!明显的犯罪行为才会受到惩罚。一举将人杀死,趁人睡觉而突然袭击,把人打入长眠之中,或者打个措手不及,使人没有临终的痛苦,这样宽宏大量的杀人凶手为什么要处死,要受人唾骂呢?而将苦汁一滴一滴注入人的心灵,逐渐毁坏人的身体,这样的杀人凶手为什么能生活幸福,受人尊敬呢?多少凶手逍遥法外!对文明罪恶是多么宽容!对诛心的谋杀不闻不问!不知道哪来的复仇之手骤然拉开了遮盖社会的彩色幕布。于是,我看见了好几位您我都熟识的受害者:就在我动身的前几天,德·鲍赛昂夫人到诺曼底去奄奄待毙①!德·朗热公爵夫人已经身败名裂②!布朗东夫人③来到都兰,在杜德莱夫人住过两周的陋室中殒命,而且您知道,她是被杀害的!多么悲惨的结局啊!在我们的时代,这类事件不胜枚举。谁不认识那位被嫉妒战败、服毒自杀的可怜的青年女子④呢?也许德·莫尔索夫人也为嫉妒所害吧。那位花容月貌的婵娟,宛如一朵被牛虻叮咬的鲜花,婚后两年便玉陨香消,做了她的羞耻心与无知的牺牲品,做了一个恶棍的牺牲品⑤;那个恶棍与龙克罗尔、蒙特里沃、德·玛赛狼狈为奸,他得到他们的一臂之力,也为他们的政治计划效劳。谁听了这个女子临终情景的描述,不感到心惊肉跳呢?她对任何哀求也不动心,在光明磊落地偿清了丈夫的债务之后,决不肯再见她的丈夫。德·哀格勒蒙夫人不是也走到坟墓边上了吗?若是没有我兄长的照拂,她还能活在世上吗?⑥社会与科学都是这类罪恶的同谋,没有任何刑事法庭审理这些罪行,就好像任何人都不会死于忧伤、绝望、爱情、隐秘的不幸,不会死于徒劳培育的、不断栽植而又被连根拔掉的希望。新医学就有解释这一切的妙词:胃炎、心包炎、以及名称只能附耳相告的数不清的妇女病,它们就是人死人殓的证书;送殡的人流下的虚伪眼泪,很快就被公证人的手拭干。难道在这种不幸的深处,还有我们尚未认识的法则吗?正像百万富翁鲸吞千百个小型企业那样,难道百岁老人也要无情地以死尸铺地,吸干周围的营养才能神清体健吗?难道存在一种有毒的强壮生命,专门啖食娴雅温柔的人吗?天哪!难道我与虎狼同类吗?悔恨用灼热的手指揪我的心。车驶人葫芦钟堡的林荫路时,我已泪流满面。正值10月,早晨空气湿重;路两侧的杨树枯叶纷纷飘落,那还是亨利埃特指挥栽植的。记得从前,她就是在这条林荫路上挥动手帕,仿佛在呼唤我!她还活着吗?我低垂的额头还能感受到她那雪白的双手吗?刹那间,我偿付了阿拉贝尔给我的全部欢乐,深感这些欢乐要价太高!我发誓永远不再见她,我恨透了英国。尽管杜德莱夫人是英国女性的变种,我还是把所有英国女子都打入另册。

①见《被遗弃的女人》。

②见《朗热公爵夫人》。

③见《石榴园》。

④可能指德·贝吕纳公爵的女儿,她由于嫉妒,于1824年服毒自杀。

⑤菲讷版《人间喜剧》曾注明这个恶棍是马克西姆·德·特拉伊,这里提到的是未完成的《阿尔西的议员》中的故事。

⑥夏尔·德·旺德奈斯是德·哀格勒蒙夫人的情夫。见《三十岁的女人》。

我走进葫芦钟堡的院落时,又受到一次新的打击。我看见雅克、玛德莱娜和德·多米尼神甫一齐跪在一个木十字架下。这个十字架立在一块地角,建造栅栏时围在院内,伯爵夫妇谁也不想将它拆除。我跳下车,涕泪交流,朝他们走去,看到两个孩子和这位严肃的神甫祈求上帝的场面,我的心都碎了。老驯马师光着头,站在几步远的地方。

“怎么样,先生?”我问德·多米尼神甫,同时吻了吻雅克和玛德莱娜的额头;他们俩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停止祈祷。神甫站起身,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靠在上面,对他说道:“她还活着吗?”他悲伤地轻轻点了点头。“告诉我呀,求求您,看在天主受难的分儿上!你们为什么在这个十字架下祈祷?为什么待在这里,而不守在她的身边?早晨这样凉,孩子为什么待在户外?全告诉我吧,免得我因为不了解情况,做出错事来。”

“几天来,伯爵夫人只肯在规定的时间见她的孩子。——先生,”他沉吟一下,又说道,“也许您要等几个小时,才能见到德·莫尔索夫人,她完全变样儿了!不过,这次会面,最好让她有个思想准备,要不然,您可能又要给她增添痛苦……至于死,那倒是上天的恩典。”

我紧紧握住这位圣徒的手,他的眼神和声音只能抚慰,而不会加剧别人的伤痛。

“我们在这里为她祈祷,”他又说,“因为,原先她那么圣洁,那么安命,那么死而无怨;几天来,她对死亡却产生一种秘而不宣的恐惧,她向生命力旺盛的人投去的目光,第一次带有阴郁羡慕的感**彩。她头脑昏乱,我看主要不是由于惧怕死亡,而是由于她内心迷惘,由于她的青春之花凋谢之后发酵了。是的,邪魔在同天堂争夺这颗美好的心灵。夫人在橄榄山①上接受挑战,她泪如雨下,哭白玫瑰的殒落,因为她头上戴的耶弗他婚礼花冠的白玫瑰一瓣一瓣飘落了。②等一等,先不要露面,您会带去朝廷的灿烂光彩,会让她在您的脸上重新看到上流社会欢宴的神气,因而会使她更加抱怨。可怜这种软弱吧,连上帝都宽恕他那托生为人的儿子的软弱。况且,没有对手,轻而易举地取胜,这又算什么本领呢?她的忏悔师和我是一对老人,形销骨立,不会伤害她的视觉,请允许我们当中的一个先去见她,让她对出乎意料的会面有个精神准备,免得感情过分激动;皮罗托神甫是不准她激动的。不过,世间万物有无数的因果关系,只有信徒才能看得到;您到这里来,也许是受天上的一颗星辰指引。那些星辰照耀着精神世界,既能把人引向坟墓,也能把人引向马槽③……”

①典出《新约》,耶稣被捕之前,曾在橄榄山讲道,这里指莫尔索夫人的宗教观念受到**的挑战。

②典出《旧约·士师记》第十一章。基列人耶弗他是一位勇士,他为战胜亚扪人,曾向耶和华许愿:当他战胜归来时,他将把迎接他的第一个人献给神,谁知第一个跳出来迎他的,竟是他的独养女儿。女儿只好终生不嫁,但求父亲允许她山两个月,哀哭自己终身为处女。这里的意思是莫尔索夫人为自己守住贞操而失去幸福哀哭。

③耶稣降生在马槽。

他的话语热忱,富有说服力,宛如雨露酒在我的心田。他说半年来,奥里热先生的诊治不见效果,伯爵夫人的病痛日益加重;整整两个月,大夫每天傍晚都来葫芦钟堡,因为伯爵夫人曾说过:“救我一命吧!”有一天,老医生叹道:“然而,若治身病,先得治心病啊!”

“随着病情的加重,这位无比温柔的女子说话尖酸起来,”德·多米尼神甫又对我说,“她呼吁大地把她留下,而不是呼吁上帝把她领走;继而,她又因抱怨天意而后悔。这种情绪变化撕裂她的心,使肉体与灵魂的搏斗变得更加可怕。肉体时常占上风!‘你们把我拖累得好苦啊!’有一天她对玛德莱娜和雅克说,同时把他们从床边推开。然而这阵子,在我的感召下,她又回到天主身边,她对玛德莱娜**说了天使般的话:‘别人的幸福,也能成为再也得不到幸福的人的快乐。’她的声音那样凄切,我感到眼圈湿润了。她跌倒了,这不假;然而,她每失足一次,总能站起来,往天堂飞升。”

我偶然听到的这些情况,在这种种不幸的大合奏中,正以悲哀的音调组成葬礼的主旋律,组成即将逝去的爱情的呼号。我被这些情况震撼了,不禁高声说:

“这株被折断的美丽的百合花,您认为还能在天堂重新开放吗?”

“您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一朵花,”神甫答道,“然而,这次您再见到她时,她已经在痛苦的烈火中燃尽净化了,纯洁得像埋在灰烬里的钻石。是的,这颗杰出的灵魂,天使之星,将移出云翳,更加灿烂夺目,飞向光明的王国。”

我以无限感激的心情,紧紧握住这位神甫的手;这时,伯爵从屋里探出头发全白的脑袋,随即朝我冲过来,显然感到非常意外。

“她说对啦!他真来了。德·莫尔索夫人高声说:‘费利克斯,费利克斯,他来啦!’我的朋友,”伯爵用恐怖失态的目光看着我,又对我说,“死神在这儿呢,它已经摧残了我,何不把我这副老骨头攫走呢……”

我鼓起勇气,朝主楼走去,但是,走到横贯一楼的连接草坪与台阶的长过厅门口时,却被皮罗托神甫叫住了。

“伯爵夫人请您等一下再进去。”他对我说。

我扫了一眼,只见仆人进进出出,十分忙碌,一个个都悲痛得失魂落魄,又无疑对玛奈特向他们传达的指示感到惊异。

“出了什么事了?”伯爵问道,他看见这乱哄哄的场面就慌了神,既是由于他对这场可怕病灾的恐惧,也是由于他的不扰自惊的性格。

“这是病人的一种怪念头,”神甫答道,“伯爵夫人不愿意像现在这副模样接待子爵先生,说是要打扮一下,何必违拗她呢?”

玛奈特去找玛德莱娜,我们看见玛德莱娜走进她母亲的卧室,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了。随后,雅克、他父亲、两位神甫和我,我们五个人沿着楼前的草坪默默走去,绕过了主楼。我时而眺望蒙巴宗,时而观赏阿泽,只见山谷染成黄色,一片哀伤的气氛;同以往一样,山谷的景色总是与我的心情相契。突然,我发现可爱的小姑娘在寻觅并采撷秋天的鲜花,一定是要扎制花束。这种模仿我从前以花束表白爱情的行为,意味深长,我想到这点,不禁心如刀绞,痛苦难言,**站立不稳,眼睛也模糊了;走在身边的两位神甫将我扶到平台的石井栏边。我在那儿呆了半晌,仿佛精疲力竭,但是还没有完全昏厥。

“可怜的费利克利,”伯爵对我说,“她执意不准写信告诉您,她知道您是多么爱她!”

我虽然有悲痛的思想准备,却也无力承受她这深情厚意,因为这概括了我的全部幸福的回忆;我思忖道:“这片荒野,干旱得像一具枯骨,在灰暗的天空下,只挺立着一簇花;从前我游玩时观赏这簇花,总是不寒而栗,它正是这凄惨时刻的写照!”这座小古堡从前多么兴旺,多么红火,现在却死气沉沉!一切都在哭泣,一切都表明绝望与荒废。路径只平整了一半,刚动手的活计又撂下,雇工们站在那儿望着古堡。虽然是收葡萄的时节,却听不到一点喧声笑语;葡萄园一片寂静,仿佛没有人。我们信步走着,就像由于痛苦而无心闲谈的人一样,只是听着伯爵讲话;我们当中惟有他的嘴闲不住。他先是出于对妻子的不自觉的爱,讲了一些带感情的话,接着又犯了老毛病,抱怨起伯爵夫人来:他妻子从来不知道爱惜身体,也不听他的好言劝告;是他头一个发现她患了这种病的征兆;因为他在自己身上仔细观察过,而且战胜了这种疾病;他并没有寻医求药,而是饮食有方,避免情绪激动,病就自然好了。本来他也能把伯爵夫人的病治好,无奈做丈夫的负不起这样的责任,尤其是他痛心地看到,无论什么事,人家都无视他的经验。尽管他一再阻拦,伯爵夫人还是请奥里热来诊治。奥里热从前给他治病就极其差劲,这次非把伯爵夫人治死不可。这种病如果是忧虑过度引起的,那么首先病倒的应当是他。其实,他妻子有什么可伤心的呢?伯爵夫人生活得很幸福,她没有一点烦恼,也没有一点不顺心的事!多亏他经营有方,他们才财源茂盛,尽如人意;他让德·莫尔索夫人主持葫芦钟堡;他的子女受到了良好教育,身体健康,再也不用父母提心吊胆了。伯爵夫人的病从何而起呢?他独自争辩着,沉痛的话里掺杂着毫无道理的责难。继而,他又回忆起这位高尚女子的可贵之处,干涸已久的眼睛里流出了几滴泪。

玛德莱娜前来告诉我,她母亲在等着我。皮罗托神甫跟在我身后,神态严肃的少女则走在父亲身边,她说伯爵夫人不胜人多劳神,希望单独见我。这一时刻的庄严气氛使我感到内热外冷;在生活的重大关头,这种感觉往往能把我们摧垮。有些人仿佛是上帝确认的使徒,赋予他们以温和、纯朴、耐性与宽容的精神。皮罗托神甫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把我拉到一旁,对我说道:

“先生,您要知道,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阻止这次会面。只有如此,这位圣女的灵魂才能得救。我考虑的仅仅是她,而不是您。现在,您就要去看天使本应禁止同您见面的人,要知道,我会插在你们中间,以便保护她而对付您,也许还对付她本人!她现在很脆弱,您要特别谨慎,我并不是以教士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替她向您求情;您不知道有这样一个朋友,他要使您避免悔恨。我们亲爱的病人将完全死于饥渴。从今天早晨起,她就异常焦躁,这是可怕的死亡的先兆。我并不隐讳,她是多么留恋人世,她的肉体反抗的呼号,在我的心中渐渐止息,但也仍然刺痛这颗心中柔和的回声。不过,德·多米尼先生和我,我们接受了这项宗教使命,不让这个高贵的家庭看到这种精神危机的情景;家里人已认不出这颗朝夕照耀他们的星辰了。丈夫、孩子和仆人都问:‘她在哪儿?’她完全变了。她见到您,又要发怨言了。请您摆脱世俗之见,忘掉虚荣心,在她身边要做上天的使者,不要做尘世的助手。但愿这位圣女临终之时精神上不再迷惘困惑,不要脱口说出绝望的话……”

第六部分(1)

http://m.097110000.com/guanchangxiaoshuo/68676.html

推荐访问

爱情公寓1第六部分 重案六组1
展开更多 50 %)
分享

热门关注

财税160号 财政部 国家税务总局关于明确《中华人民共和国营业税暂行条例实施细则》第十一条有关问题的通知

笔趣阁小说

国发明电6号 国务院关于《非法金融机构和非法金融业务活动取缔办法》第二十九条有关问题的紧急通知

笔趣阁小说

国家税务总局公告2011年第1号 关于《内地和香港特别行政区关于对所得避免双重征税和防止偷漏税的安排》第三议定书生效执行的公告

笔趣阁小说

国办函23号 国务院办公厅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城市维护建设税暂行条例》第五条的解释的复函

笔趣阁小说

财税字51号 财政部、国家税务总局关于《外商投资企业和外国企业所得税法实施细则》第七十二条有关项目解释的通知

笔趣阁小说

财税160号 《中华人民共和国营业税暂行条例实施细则》第十一条有关问题

笔趣阁小说

国税地字020号 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城镇土地使用税暂行条例》第六条中'宗教寺庙'适用范围的请示”的复函

笔趣阁小说

中国证券监督管理委员会公告17号 《上市公司重大资产重组管理办法》第十三条、第四十三条的适用意见

笔趣阁小说

国税函685号 国家税务总局关于执行《内地和香港特别行政区关于对所得避免双重征税和防止偷漏税的安排》第二议定书有关问题的通知

笔趣阁小说

国家税务总局公告2011年第58号 国家税务总局关于《内地和澳门特别行政区关于对所得避免双重征税和防止偷漏税的安排》第二议定书生效执行的公告

笔趣阁小说